第六章 思归若何

绮形怪妆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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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小童今日早把客人的酒放好了,退回房中来一脸不屑地开口便问:“姑娘,那肥头大耳的傻子,真能有故事吗?”

    坐在桌案前的姑娘随手翻着书,也不抬头看他,只开口说道:“人不可貌相,海水不可斗量。平日里教你的,竟是一个字也不记得。”

    小童听了这话,努了努嘴,转眼看了一眼外头那人,分明就是个酒囊饭袋,当真自家这酒给他都觉糟蹋了。

    等那人喝酒喝得正起兴,那姑娘才把手中的书卷放下,只向外头那人说道:“阁下这酒钱,得要一个故事。”

    那人本就正喝着酒,听得这话似有些不悦,把手中杯放下,皱了皱眉头:“我给钱不行吗?”

    “不行。”小童先咬牙切齿地开了口,这人肥头大耳,身上毫无笔墨之气,哪像有故事的人?

    那人皱着眉头想了想,才开口说起一段故事——

    那年,白门楼上猛虎不留骨。归来许昌,春色已暮,青梅正好。二人在院中煮酒,话乱世群雄。

    这故事到了这,已不必他再说下去了。

    小童脸上只写了“果不其然”四个大字,这样的人,哪里会说什么故事?

    “天下英雄,唯使君与操耳!”

    正在此时天边春雷惊百虫,也将来客手中木筷吓得落了地。

    故事嘛,几句话而已,若真要纠察其中细节,那就得自己去那时看了。

    木屋中的姑娘只是笑了笑,她倒是真没想到这人会说这个故事,只向外头玩笑着说道:“阁下未免太敷衍了?”

    外头那人却不以为然,只“哼”了一声,便只顾着自己喝酒了。思及往日种种只如云烟,他想起那年的事——

    新皇登基,众人饮宴,听清音绵绵,看曼舞窈窕;席间蜀国歌舞依旧,甚至连酒也是他熟悉的味道,只是江山易主,故国不再。

    “安乐公,可想念蜀国故土吗?”

    他听过这话,笑眼盈盈地转神叩拜,似乎往日真只如前尘散尽,只顾着美酒佳肴和席间轻歌曼舞的佳人。

    其实,他岂能不思?叶落尚归本,狐死尚首丘。人,哪有不思念故土的呢?国已破,汉已亡,他纵然心中又恨,又能如何?

    听故人说,当年高卧隆中的人曾言:“苟全性命于乱世,不求闻达于诸侯”,却不想如今战乱已平,自己却更是不得不苟全性命。

    他要保的,岂止是一人之性命?天地之间堂堂男儿,一死有何惧哉!可是自己一死了之,身后那些跟随先父的忠臣良将,又该如何?

    纵然那时他仍在襁褓之中,但他也听人说起过,自己这条性命,是父亲手下一员猛将从百万军中保得。想来,救自己性命那人纵有神威,也必是热血染红战袍,敌将鲜血供养长枪锋芒,骏马四蹄几尽踏碎。

    而后父亲离去,自己虽因亚父事必躬亲,只作个并无实权的傀儡帝王,但也算乐得自在。等到后来人人传闻亚父生出二心,他才心中有些不安。可这事儿刚出了没多久,便听闻星落五丈原,从此后,他才是真真成了孤家寡人。

    他为世间奇才料理完身后之事,大权独揽却力不从心。此时当然又有人“竭力辅佐”,以至于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,令老将寒心。

    直到兵临城下那天,他后悔莫及,方知自己贪图安乐误了家国,白葬送了父亲留下的疆土。自己想要做些什么补救,却是为时已晚。

    思来想去,开城投降可面生灵涂炭,亦不负先父对子民的一片爱心。

    只是他没想到,老将热血难凉——这一山一水一花一草,都是他们血肉之躯搏杀得来,岂忍轻弃之?

    闻得哀音,他痛心疾首,却又不敢表露。因为他一旦露出悲恸之色,便有更多的人无辜罹难。他何尝不想一死了之,死太容易了!

    他若慷慨一死,蜀汉又将枉死多少铁血儿郎,可又能改变什么?国已亡,城已破,难道还能再让百姓受一次战乱之苦,让麾下儿郎为自己私心打出一片天地来?

    当日煮酒论英雄时先人羽翼未丰,不敢露出锋芒;而如今,他已无依无靠,实实孤家寡人,身后又有万千蜀地儿郎性命,一言一行,不得不慎之再慎。

    “此间乐,不思蜀。”

    他说着这话,言语轻快得如歌中唱起以往的笙歌红罗帐;笑脸有加,一如那歌舞的美人为博得君王开怀而尽态其妍。

    只是心头,恨若长江东逝水,浪涛皆是家国仇。

    他不敢自比韩信受胯下之辱、勾践怀卧薪尝胆之心,但终归是要为自己的臣民觅一个平安,才不负他们侍奉自己多年。

    听见宝座上那人笑话他,便是什么罔顾人之常情,纵有孔明再生亦难保蜀汉。

    他心中悲恸,却不敢辩驳。他自知是自己愧对家国,愧对列祖列宗,但时至今日,乱世浮沉中走过一遭,又怎忍心再令至亲至信之人再为他受一次烽火之苦?

    木屋里的姑娘此时已放下了书,小童把琴摆好,便只退到一旁。

    那姑娘只是轻笑,开口向外头那人问道:“阁下有多少年,未归故土?”

    那人深吸一口气,放下手中酒杯,眉眼间仍是愁绪,却终未曾作答。

    那姑娘在木屋中,只是轻声一笑:“阁下可知当年楚汉之争,高祖为避灾祸,将亲生骨肉从马车上扔下来,是为何?”

    外头那人面色一变,开口道:“姑娘这话,另有深意?”

    那姑娘不答,却是起手抚弦,琴曲悠悠,细听来,却是一曲《记高台宴》——

    天涯路漫,蜀地多艰,归晋无途返。

    浪涛声远,昔年尽,谁忍星辰隐暗。

    山川望断,梦里唤,几人共盏?

    歌起时,恍若云端,有女腰枝软。

    不愠高台辱谩,到如今,难排我念。

    一曲终了,门外那人听得入神,竟是不觉落下泪来。这么多年,他原以为众人都忘了他之初衷,只记得是耻辱、是忘本。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那人起身,缓缓向远处走去。小童过来收拾桌上物件时,见了一块玉佩,上有一字——“汉”。

    后院的小童来到木屋中,那姑娘起身迈步,从柜中抽屉里取出一个酒杯递给他,玩笑着说道:“你可小心些,打碎了,可再找不到第二个。”